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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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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1 章

萬山鬼谷的中心腹地乃是陰陽兩界的交匯處, 是幽冥界通往陽界的唯一出口。

鬼王磬瑤常率鬼兵出沒陽界,放任百鬼禍亂天下,首當其中遭其騷擾的便是與其接壤的狼境疆土。

他的叔叔歲簡之帶領兩千狼族死士入鬼谷鎮百鬼, 以鬼王墓為陣眼, 封印了幽冥通往陽界的唯一出口。每日子時陰氣最盛, 鬼門大開, 封印難以完全鎮壓,總會有部分厲鬼修羅闖界而出, 於是叔叔便在以鬼王墓為圓心、半徑為十裏的圓形地帶上又新設置了一道防線, 畫地為牢, 將那些不安分的鬼物們死死困頓其中,擅闖者只有一個結局:灰飛煙滅。

但無論是鬼王墓的封印還是其外圍的封印都需要定期維護,六十年一甲子,一甲子加持一次。

叔叔死後, 就只能由他或者妹妹接續這項任務。

雖然他們兄妹二人都曾和叔叔一同在萬山鬼谷中隱居過多年, 但因為歲洱的性格開朗浮躁又不谙世事, 他和叔叔皆擔心她會在谷中遭遇意外, 所以自她年幼時起便嚴禁她離開他們所定居的那片領地, 外加自他和灰狼族交戰時起就將歲洱接出了鬼谷一路帶在身邊, 以至於歲洱對萬山鬼谷的了解並不甚多且印象淡薄, 更是從未靠近過鬼王墓,所以加持陣法的任務只能由他去承擔。

那一次離開狼境,就是為了去加固萬山鬼谷中的雙重陣法。

除了易生幻境的詭譎山坳,他對萬山鬼谷中的任何一寸土地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,本是可以直接從狼境的西南部直接進入鬼谷, 但那次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,腦子像是抽了風一樣, 偏想繞行青龍國一趟。

人族的青龍國與狼境的東南部接壤。

他入了青龍國之後,一直小心地沿著邊境地帶行進,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,孰料他不欲惹麻煩,麻煩卻自行找上了門。

那晚的月色皎潔,他正靠在枝頭看月亮,幽靜的林間忽然傳來了腳步聲。

他循聲看去,看到了一位身穿青色長裙的漂亮小姑娘。

小姑娘失魂落魄地站在河畔,月光打在了她的臉上,照亮了她嬌美的面龐和空洞死寂的目光。

他大概猜到了,這丫頭可能是不想活了,準備投河自盡。他從不多管閑事,就沒出聲,安安靜靜地坐在枝頭看著她尋死。

夜風吹過,拂起了姑娘的裙擺和鬢邊青絲,勾勒出了她纖細窈窕的腰身,更為她平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脆弱感。

是個美人。

可惜了。

但他還是沒打算管她。

忽然間,姑娘擡起了手,取下了插在腦後的一支碧玉發簪,如墨緞般的長發瞬間懸瀉而下。她又低頭垂眸,盯著那支發簪看了一會兒,彎腰將其放置在了岸邊,然後,一步步地走入了冰冷的河水中。

他本以為自己會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點地沒入深水中,結果這丫頭還沒走出兩步呢,又忽然跑回了岸邊,呲牙咧嘴地把被河水浸濕地鞋襪給脫了,又迅速地從隨身攜帶的包袱中拿出了一套新鞋襪和一條幹毛巾,邊坐在岸邊的地面上擦腳邊埋怨:“什麽鬼地方水這麽冷,腳都要凍掉了!”

他忍不住牽起了唇角,心道:還知道嫌棄水冷,看來也沒那麽想死。

穿好鞋襪之後,她又從地上站了起來,盯著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了一會兒,嘆了口氣,將那根簪子撿了起來,放進了包袱裏,然後又從包袱裏拿出來了一根麻繩,掛到了旁側的樹幹上。

他依舊是按兵不動,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,十分好奇她今夜到底能不能死成。

在繩子的兩端系在一起之後,她就跑去擺石頭了,小石頭壘在大石頭上,然後一節節地踩上了最頂端的小石頭,將自己的脖子套進了麻繩裏,雙腳一蹬,石頭塔散落,她吊掛在了麻繩上。

他遺憾地嘆了口氣,心道:果然還是要死了,有趣的樂子轉瞬即逝。

但她臨死前的掙紮似乎格外激烈,像是一只掉進水裏的猴子,手腳不停地亂撲騰,卻始終白費力氣。

好像真的沒有那麽想死。

眼瞧著她的白眼兒越翻越厲害,臉色越憋越紅,掙紮的幅度也越來越弱,他又嘆了口氣,決定做回好人,隨手從枝頭摘了片樹葉下來,彈指一拋,樹葉淩厲飛出,割斷了那根麻繩。

小姑娘掉在了地上,長久不能起身,又咳又吐,難受了好大一會兒才平靜了下來,然後,她便抓住了那根麻繩,仔細地觀察著斷口,忽然擡起頭,緊張兮兮地在林子裏巡視了起來:“誰?誰?”

嗓音還是嘶啞的,顫顫巍巍。

他本是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,不想和人族產生交集,但又覺得自己既然選擇救她就應該好

人當到底,便開了口,嚴肅告誡道:“既然那麽怕死就少折騰自己的命,下次就沒這麽好的運氣了。”

說罷他便想離開,孰料那丫頭看著廢物沒用,輕功倒是極佳,轉瞬間便飛至了他的面前,然後,樹枝不堪重負的塌了,他們倆一起掉在了地上。

不對,應該說是只有他一個人掉在了地上,她砸在了他的身上,令他狼狽萬分。

君王總是有脾氣的,他當即惱怒不已,下意識地便要翻身而起,孰料自己的衣領卻被她死死地扯住了:“我認識你的劍,你是歲崇,大、狼、妖!”

他冷冷地回答說:“是又如何?”

她不甘示弱地冷笑一聲:“當然是要取你的首級獻給天子,為民除妖是我應盡的本分。”

他:“……”真是恩將仇報不知好歹。

“本王看你真是活得不耐煩了。”君王的權威不可忤逆,更不可被人族挑釁,那一刻他是真的動了殺心。

她卻滿含挑釁地回了句:“你現在不殺我,我一定會殺了你。”

他瞬間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:想死,又不敢自己面對死亡,所以想逼迫著他動手殺了她。

但他怎麽可能如她的意,他是狼王,不是供她驅使的小廝。

他既不殺她,也不可能讓她取走他的首級。

但她也真是冥頑不靈,比狗皮膏藥還難甩棄,竟一路追著他去到了萬山鬼谷。

這一路上,他對她起了無數次殺心,卻始終沒能下得去手,倒不是心慈手軟,而是覺得身邊跟了這麽一個能瞎折騰的人還挺有樂子,比孤身一人強,於是便任由她跟上了自己。

本打算在回歸狼境之前將她甩掉,誰知卻小瞧了她的本事,她竟不要命地扯著他一同掉入了那個幻境裏。

從幻境出來之後,一切都不一樣了。

他們在幻境中毫無顧忌地相愛了一場。

自那之後,他便多了軟肋,還是一大一小兩根軟肋,大的要護著、順著、哄著,但有凡一絲不如意就吵著鬧著要回家,一丁點兒面子都不給他留。小的在大的肚子裏,是他們共同期盼了許久的骨肉。

但他卻沒能親眼看到他們的孩子出生,也沒能履行自己對她的承諾。

出發禁地的前一晚,他幾乎一夜未眠,她倒是睡得香,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。

天不亮他便起了床,靜悄悄地穿好了衣服,本以為沒有驚動她,孰料就在他即將踏出屋門的那一刻,身後忽然響起了她的急切喊聲:“歲崇!”

他頓了下腳步,回頭看向了她。

她撐著胳膊坐在床上,另外一只手抱著肚子,面頰微微有些浮腫,肚子已經大如圓盆,懷胎使她變得疲憊,怎麽休息都不夠,昨晚的沈睡不過是裝出來的。

卻沒能一直裝到底。

在他臨走的那一刻,她還按耐不住了,看向他的目光中盡是不舍和害怕,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,看得他心疼死了。

“你、你能帶我一起去麽?”她攢了很久的勇氣才說出了這句話,卻又在說完之後忽然洩了氣,她知道不可能。

她又躺回了床上,翻身背對著他,用被子蒙住了腦袋,氣急敗壞地大喊道:“你走吧!你走吧!趕緊走!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!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你了!”

喊聲中帶著哭腔。

話音落後,就只剩下了哭聲,哭的委屈又壓抑。

他內疚到了極點。

妻子臨盆在即,他卻要離她遠去。這種虧欠實在是難以彌補。

他立即走了回去,坐到了床邊,將手伸進了被子裏,握住了她的一只手,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:“我一定會在歲歲出生前回來。”

她哭著說道:“你隨便,你愛回不回,不回來我就回家,把你兒子丟在這裏讓他沒人管沒人疼!”

他篤定道:“一定會回來,爬也會爬回來。”

誰知這句話卻又讓她不滿意了:“為什麽要爬回來?你的腿要是斷了就別回來了,又老又殘的回來了我還得伺候你!”

又老又殘?

聽起來確實挺遭人嫌棄。

他哭笑不得,只得重新保證:“一定會全須全尾地回來,行麽?”

她這才挑不出來毛病了,但還是意見頗多,哭哭啼啼著說:“是你把我的肚子搞大的,你要是敢不回來陪我生孩子,我就一把火燒了朝天殿!”

讓你的祖宗十八代一起付出慘痛代價!

歲崇:“……”

換了別人敢這麽對他說話,早滅九族了。

但他毫不懷疑她真敢這麽幹,因為她從一開始就沒把他當成過一回事兒。

長嘆一口氣之後,他滿含無奈地回了句:“陪,肯定陪,為了保全我的祖宗十八代我也得趕回來陪你生孩子。”

她這才破涕為笑,但還是沒有松開他的手,依依不舍地緊攥了好久,才松開了,收回了自己的手,壓抑著哭意說了句:“你走吧。”

但在當時,他們誰都沒有料想到,這一別竟會成了永別。

臨終之前,下了漫天大雪。

記憶之中,最後一個畫面,是他躺在血泊中,彌留之際,用盡渾身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拉住了禾卿的衣角,不停地哀求她放過她們母子。

他沒看到禾卿的表情,也沒聽到禾卿的回答,因為他的目光已經渙散了。咽氣時,他連眼睛都沒能閉上。冰雪落入眼中,他再也感受不到溫度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意識重新回歸,他孤身一人出現在了南部大陸,卻記憶全失。後來遇到了一個鏢隊,和他們一起抵達了鮫人國。

在鮫人國都城的那間小酒肆中,他正靠窗獨酌,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婦懷抱嬰兒驚慌失色地沖進了店中,跪求門內俠士出手相救。

殺手緊隨其後。

他扔了酒壺,執劍擋在了少婦與其子面前。

得救後,少婦便鐵了心地跟定了他,甚至還要以身相許,還讓兒子也跟著喊爹。

歲崇猛然吐出了一口血。

逸行人迅速收回了刺在他後心處的幾根金針,長舒一口氣的同時心有餘悸地擦了擦額頭滲出的冷汗:“你吐出的這口叫蒙心血,世間罕見,說明你死過一次,但又活了,所以施針的手法需相當謹慎才行,稍不留神就會貫穿你的心肺,導致你氣血逆流而亡。”

逸行人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,歲崇卻一個字都沒聽到,連嘴角的血跡都懶得擦,不可思議地看向了身邊的邱意婉,滿心想的全是:本王這才死了幾個月,就這麽著急帶著兒子改嫁了?

還說他老了,不中用了?

必須要把她從幽冥中帶回來不可,必須問清楚不可!

她生是他的人,死是他的鬼。

鬼王要是敢強留他的人,他便踏平整個幽冥。

歲崇面色陰沈,隨意擦了一把唇邊的血跡,持劍從地上站了起來,擡手一拋,寒霜劍如閃電般飛出,直勾勾地釘在了墻壁上畫著的那口棺材上。

陰風驟起,地動山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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